如果事先不知道，如果没有人点明，当你踏进洪江这个湘西南小镇，肯定会认为它完全是一个处处充满现代化气息的江南小城，再也难以觅见一丝古意来。然而，世事就是这么奇怪，就在这些现代建筑之中，隐匿着一座古商城。古商城像一位隐者，看够了太多的繁华，看够了太多的世事变迁，便归于沉静，不再张扬。而它不是隐归山林，隐于一座现代小镇之中。这真是大隐隐于市啊。而古商城又像一位藏于深闺的民间美女,当揭开她的红盖头时,就让世人惊叹不已，就让世人的目光聚集。

一

商贸是不是一只候鸟？这是我蹀躞于洪江古商城时，头脑里突然冒出来的一句话。
是啊，商贸是一只追适合环境而栖的候鸟。
洪江其实很小，人们形容说一袋烟工夫就可从城东走到城西。然而，就是这弹丸之地，却汇聚了直通洞庭入长江的沅水、巫水和舞水。因数江汇合，江面至此突然变宽，水势陡然浩大，形成一股巨大的洪流，故称此地为“洪江”。

可是别小看这小小的洪江，它创造了商贸奇迹。其实，此地起步并不太早，它在战国时期曾属楚黔中郡，直至五代仍为“蛮地”，宋元佑五年(1090年)才正式置洪江寨。而它初建商埠的时间约在元末明初。专家说，这里是现代资本主义商品经济于沿海地区外最初的一株萌芽。自明清开始，各地客商陆续建的会馆便有15家，先后拥有7家银行、23家钱庄、17家报社、40多家戏院……据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王炯《滇行日记》记载，这里已是“烟火万家，称为巨镇” 、“商贾骈集，货财辐辏，万屋鳞次，帆樯云聚”。抗战时期，地处“大后方”的洪江出现“战时繁荣”。湖南省第四、七、十保安司令部与第七、十行政督察专员公署和省政府洪江行署均曾驻此。民国二十三年，洪江3.76万人，经商做生意的就达1.3万人。全国20多个省市和外国及港澳台的商人纷至沓来，开设商业店铺达1300家，货币流通量居湖南第二位，仅次于省会长沙，成为湘西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真可谓商贾云集，店铺如林。经考古工作者普查，洪江古商城尚有380余栋明清古建筑，总面积近10万平方米，现居住2000多户人家。这些数据是枯躁的，但其规模之大，面积之广，保存之好，全国罕见，这是千真万确的，令人叹为观止。

商贸这只候鸟为何要在洪江安巢？洪江为何有这等兴盛？这得益于它的重要的地理位置。洪江上扼滇、黔、蜀之咽喉，下开洞庭、长江之航道。古时交通以水运为便，以水运为主，是水上“丝绸之路”带来了洪江古商城。所以，西南山区的丰富的木材、桐油、药材、土纸由此经水道外销。清咸丰时，仅桐油一项每年便由此输出二十万担(约合700万公斤)，值银100余万两，运至镇江、上海转销海外市场。因桐油在洪江集散，故名“洪油”，在海内外十分有名。而从沿海运回的食盐、布匹、百货则散往湘、黔、鄂、桂、滇边远山区，被称为“五省通衢”，是大西南山区走向世界的第一站。水运的兴盛成就了其昔日的繁华，过去洪江被人们称为“小南京”或“小重庆”。
1940年，沈从文在《常德的船》中曾这样描绘：“在沅水流域行驶，表现得富丽堂皇，气象不凡，可称巨无霸的船只，应当数‘洪江油船’。这种船多方头高尾，颜色鲜明，间或且有一点金漆饰……下行可载三四千桶桐油，上行可载两千件棉花，或一票食盐。用橹手二十六人到四十人，用纤手三十到六七十人。”据1938年的《湘水道查勘报告》，经常聚集在洪江的这种木帆船(大的载10吨以上)便有511艘。从这些著作和文献中，可见其市面之繁荣。
如今，水运的衰落，古商城早已掩上了华章，停止了喧嚣，不过绵延几百年的繁华之地留下了一个明清古建筑群落，当地人称它为古商城。

二

洪江这座古商城正是商贸业这只候鸟的一个古朴而美丽的鸟巢。
这是怎样一个巨大的鸟巢啊，狭长、曲折的巷子，宽阔的青石板，斑驳的文字和雕刻，一下子把你带进了商业历史和商业文化之中。

一位古建筑专家介绍说，古商城建筑风格十分别致，既有典型的明清江南营造法式，又具显著的沅湘特色。其建筑的精湛程度和表现出来的“三雕”艺术作品及经济实力与皖南和江浙地区民居建筑相比毫不逊色。我心里感叹：它们承载着多么丰富的历史、商业、文化、艺术内涵。
这是一座据江滨高地而立的老城。这里完好地保存着一大片自明清至民国时代的寺庙、墟场、驿站、衙门、钱庄、银行、书院、学堂、会馆、作坊、洋行、客栈、烟馆、妓院、茶楼、报社......屋宇大多按井字形排列，其中有许多是“窨子屋”。其间断续尚存的青石板路约三四公里长，码头的石级高低错落、曲折迥深。 “七冲八巷九条街”连成的窨子屋，就让你走进了一张网、一座迷宫；青耳粉墙，雕梁画栋，古香古色，苔藓苍苍，仿佛一页页古书。假如不是由本地的朋友陪同引领,难以从这迷宫似的街巷中走不出来。洪江古商城的街道一般分为两种，平整、稍直且长的称之为“街”，沿山沟而建的叫“冲”，冲、街之间因地势变化所形成的走道称为“巷”。街巷密集交错，石阶遍布，狭窄弯曲，除正街外长度最长的500余米，一般在200－300米，宽在2－4米，路面全是用石板铺设，是典型的古代商城建设模式。

由于商业十分发达，各地商人纷至沓来，洪江建有很多会馆。据资料记载，洪江早在“明末清初，商业就日趋繁荣，外籍商人为联络族谊之情、维护同乡利益各成一帮，相继设立会馆、寺庙，其中以‘十大会馆’是最为有名。这些会馆都是窨子屋，形成了窨子屋群。因此，早在300多年前，洪江就形成了‘七冲八巷九条街’的格局”。

　　这些会馆或建于深巷，或筑于高坡，都是宫殿而兼楼宇的格式。据县志载，清代全城3.76万人，就有1.5万人经商。清代末期至民国时期，最为鼎盛，洪江接纳了来自全国20多个省县的商贾游客。行商流动，来往返复；坐商久住，子孙繁衍。商业行会会馆也由清代的十大会馆发展得更多。这些会馆大多建于清康熙、乾隆年间，一直发展到民国初期。几经翻修，馆舍更是巍峨堂皇、气势恢宏。而且各大会馆都置有大量的房地产，收入颇丰。会馆里面设施应有尽有，大多都非常讲究，桌椅门窗都雕以花草鸟虫。其奢侈程度是一般百姓而不可望及的。

古人真有意思，把商城建成为民居，既安居，又乐业。这些窨子屋墙壁连着墙壁，拱门依着拱门，青瓦灰墙、阁楼飞檐、旁斗结构、庭院深深，构成了古商城里一大建筑特色，它形似四合院，却比四合院隐秘幽深。洪江古商城与其它江南古城的不同的最大特征在于它的商业特性。每座窨子屋的铺面连着门墙，富商居住的窨子屋进门不是平常的长方形平面直角开门，而是呈现几何等边的双斜角开门。随便走进洪江古商城的哪条街巷，你都会看到许多富商巨绅的宅第，不少是货栈兼招待客商住宿的商行。

当你进入庭院，发现古商城窨子屋的建筑结构还是与其它建筑不同。一层是店面，高而宽畅，二层多是通达的仓库式结构，三层有小间，南北间有天桥相连。或者前院二层为大厅及仓库，后院三层为居室。四周为青砖砌的封火高墙，中堂极为高敞。中堂一般有干天井或湿天井，可吸纳阳光、空气和雨露。廊阶一律用平整的青石板铺成，有的一块长至丈余。精致的窗棂、格扇、门雕与栏杆造型精巧，异象纷呈。飞檐翘角展翅欲飞，脊饰若庄严绚丽的冠冕。斗拱的造型复杂得让你看不透它的设计，又显得十分简朴自然，体现了我国古代建筑的艺术的极致。徜徉在这古商城中，每一座建筑群都令你感受着天人合一的整体和谐，令你惊叹先辈们仅以砖、木、石为材料，乃至连铁钉都不用一颗，就能建造出这一座座坚固、实用、美观的佳构，并且数百年后仍然屹立如初并愈加诗意盎然。后来窨子屋收归国有，每一栋都住进了十来户人家。经过上百年风雨的剥蚀，房屋已有点斑驳的气象，透出许多古意来，叫人对悠悠岁月充满遐想。
一般人认为古时的商人重利轻文，古商城让你惊奇的是这里文化氛围很浓。古建筑所讲究的雕梁画栋、曲折回廊在这里得到了很好的体现，门窗多有雕花，其门楣、楹柱、照壁、窗格、家具均饰有龙游凤翔、云纹动物图案，活灵活现、古韵音色、袅娜飘逸，堪称一绝。
踏响历经数百年之久的青石板，仿佛是对历史的叩问；一路上阅读着满是苔藓的青石门坊上那些康熙、乾隆、道光、同治、光绪和民国年间的牌匾、楹联，自然会想象几个世纪的风雨对它们的浸润；触摸着已被一代又一代人抚得光滑可鉴的石狮、门墩上的石鼓，似有悠远的回响。面对这样一座亦商亦文的古城，你的感觉能不自然而然地厚重吗？　

三

如今，古老的商城，一片宁静。人们静静地坐在院内，或打牌，或抽烟，或闲聊，连说话也是轻言细语，大家都生怕说话重了一点会破坏这种幽静。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在巷子里蹦来穿去，而那些老人会对你说起窨子屋里发生的往事，把你带到昔日那陌生的岁月。
古商城有太多的故事，一砖一瓦无不是故事。日夜熏陶，住在里面的人都会讲古。一个80岁的老太太，说起“油号 ”来，精神倍增、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油号，曾经营着洪江商埠史上最为发达的洪油业，洪油以桐油为原料提炼而成。早在古楚吴之争时，洪江就是楚国有名的产桐油之地，到清代，洪江的洪油每年输出量为二十万担，约合700万公斤。过去，洪油曾是很受水乡和沿海人民渔民欢迎的优良木制品防腐防渗涂料。洪油业的兴盛，造就了富甲一方的油号老板。至今仍然宽敞气派、富丽堂皇的窨子屋，让你不难想象昔日的富贵景象。后来，有人告诉我们，她是抗战前后八大油号之一“肖恒庆”油号老板肖明贵的表妹。我们心里想，怪不得她说起油号来一套一套，且表现得很有感情。
　 在青石板巷塘冲1号的古窨子屋墙壁上，有一处现为省级文物保护的壁联，这个壁联写的是清代杨州著名的书法家郑板桥的一段赠语。大字书写的题头为：“吃亏是福。”小字注释是：“满者损之机，亏者盈之渐。损于已则利於彼，外得人情之平，内得我心之安，继平且安。福即是矣。”郑板桥的真迹为什么刻在洪江古窨子屋的高壁上呢？洪江的朋友告诉我们一个故事。洪江有一位著名的书法家叫郑煊。他是郑板桥的远亲。他早年也随着家乡经商的队伍来到洪江经商，没想到在五溪蛮地竟还有这么一座繁华的商城。一时兴起，郑煊把家迁来洪江，并定居在洪江。有一次郑煊做木材生意，货运到外地，货价狂跌，即使卖掉，也是血本无归。郑煊痛苦之至，以为自己的末日到了。他将苦恼告诉了郑板桥，郑板桥便送给郑煊这幅勉词。郑煊精神上得到安慰，心境也逐渐平静下来，便带着自己的商船回洪江，没想到在回洪江的路上，木材的价格突然昂起，郑煊意外发了财。回家后郑煊静静地思考着郑板桥给他的题词，并从中体会出人生哲理，于是将郑板桥的题词作为家训，刻在窨子屋的高墙壁上以示后人。
我想不管这个故事真实与否，它反映了洪江商人的一种平静的心态，也许正是以这种商业文化作底蕴，洪江商贸才能曾经发展到这么惊人的程度。我反复呤诵着墙上的训戒，读出其中的深味来。走远了，我还回首望了望这些“板桥体”，我相信我不会忘记它。

四

　　穿行在古商城中，我的心情越来越凝重，我总觉得自己像是走在一本无比厚重的线装书中。
是啊，历经500多年的沧桑，沉睡在历史深处的洪江古商城不是一本了解中国资本主义萌芽历史的形象教课书么？这一座集政治、军事、经济、宗教、文化史料大全的活的博物馆，吸引着世界的目光。
　 “和洪江古商城一样，长江流域的宜宾、武汉、重庆、上海，也是这样发展起来的，但它们的古建筑现在保存得没有如此集中和完整。”世界遗产专家组专家邓微表示，洪江古商城形成的社会、历史背景复杂，文化内涵极为丰富。国家文物局古建筑专家组组长、中国文物学会会长罗哲文评价说，洪江古商城是中国近代商业发展的一个标本。它的辐射面之大，建筑群保存之好，在中国十分罕见，在世界商业史和建筑史上，也有一定的地位。它是中国保存下来的完整而内容丰富的唯一古商城，堪称中国资本主义萌芽时期的“活化石”。
　朋友带我们来到龙船冲巷，指着街边两扇高大壮观的大门院窨子屋介绍说，左右两边都是家钱庄，右边的更有来历，是民国时期湖南省政府主席何健在洪江开的私人银行。商贸发达，钱庄兴盛，这里钱庄多，资金流动大。民国九年（1920）长沙大公报载“汉口讯：洪江为内河上游第一大镇。裕通祥、裕通恒、义孚康、久大庄等大银号，汇兑遍全国，每一比期（半个月）汉镇汇兑总数在十万元。”由此可见洪江当年的经济发达。
犹如古商城边的沅水一去不复返，随着观代交通的发展，内陆水运业逐渐萎缩，洪江的商埠地位与昔日的繁荣均成为历史，古商城的大部分建筑改为民居，隐逸于现代城市的之中。尽管历史一页页翻过去了，尽管轮船、汽车、火车、飞机取代了骡马和木帆船使洪江商埠黯然失色，然而崇商的祖先却为后人留下的这一份保存完好的文化遗产是多么珍贵。文物古迹是一个城市的灵魂。尽管这些古建筑外表斑驳，但它见证了一座古镇繁荣昌盛、珠光宝气的景象；见证了一个争财斗富、穷奢极侈的腐朽社会；也见证了聪明朴实、精明强悍的洪江商人百折不挠、艰苦创业的历史。

五

滔滔沅水永远这么流淌着,也还将这么流下去。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昔日那千舟竞发、万樯林立的场景，已经不能再现了；昔日硝烟弥漫的商场，早已灰飞烟灭了。历史建筑是民族文化的重要标志,积淀有深厚的人文内蕴，艺术观赏性很高,因而也是旅游的宝贵资源。令人高兴的是，为保护好珍贵的文化遗产，古商城的维修工作业已展开。洪江古商城可望在2010年左右恢复昔日繁华，基本恢复洪江古商城的历史情韵，再现“清明上河图”风貌。
我望着奔腾的沅江，其中涌动着奔流到海的决心和气势。在阳光中，一只江鸥从水面飞起来，直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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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官舟寨系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侗族文学分会副秘书长、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共发表文学作品400余篇及新闻、调研论文、书法、摄影作品500余件，已结集出版散文集《永远的乡情》和诗歌集《轻唱若泉》，多次获各级文学奖，有文学作品入选中国作协《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经典文库"诗歌卷》《2000中国年度最佳散文诗》《2005年中国年度散文诗》《2006年度中国最佳散文诗》《新散文百人百篇》《2004最佳精短美文100篇》等十多种选集，与人合编有《高椅》画册等书籍多部